钢刀子
干什么说什么,卖什么吆喝什么,哪行有哪行的特征。有的人一说话就可以听得出来是搞什么工作的,三句话不离本行嘛!要是在旧社会,无论是干哪行哪业的,还甭说话,一看穿什么衣服就知道他是干吗的。您看这位穿着长袍外面套着小坎肩儿,六褶缎子帽头儿,这个准是买卖家跑外的;您看这位穿着袍子马褂儿,戴着纱帽衬儿——瑞蚨祥的先生,大饭庄子的掌柜的;您看这个人短衣襟,小打扮,劳动人民穿这个的居多;您看这位,背头,穿着西服,皮鞋照得见人儿,这一定是哪行眼儿的经理,再不然是银行的先生;您看那位,穿西服,留小辫儿,大油靴头儿,拄着文明棍儿……这位是四不象子。
还有的人也不用看穿衣服,也甭说话,就可以知道他是干吗的。怎么知道的呢?他坐在那儿带动作。您看这曲艺界的弹三弦的师傅们,练功夫怎么练哪?手里拿这么一个小弓子,就是一根藤子杆拴这么一根二寸长的老弦,您看,到哪儿这两个手指头老这么练。有时出去一忙,把小弓子忘带了,您看他坐在那儿啊,那大拇指跟二指他老这么哆嗦着(做动作),甭说,准知道这位是弹三弦的。您看这位坐在那儿(做动作)三个手指头来回动弹,这位是会计,坐在那儿他老拨拉算盘。您看(做动作)这位五个手指头来回倒着动,这是弹钢琴的。您看这位先生坐在那儿(做动作)五个手指头也动弹,连手腕儿全颤,您甭问,这位是半身不遂!
在旧社会,那理发师练功夫怎么练哪?拿刀子刮梳子背儿,或者是拿根儿筷子练,有时候坐在那儿那手腕儿也是这么活动着(做动作),三个手指头也是捏着,习惯了嘛!理发师为什么老这么练功夫哪?活座儿不忙还没什么关系,要是赶上忙的时候,一连气儿要剃十个八个的头,手腕儿一酸,手指头一软,就许出错儿拉口儿,活座儿不愿意。在早年间,我们家门口儿就有一家理发馆,我跟掌柜的不错,常上那儿串门儿去。有一天,我正在那儿坐着哪,二位大师傅说话把我给逗乐啦!怎么回事呢?一位手艺好,一位手艺不好。手艺好的这位骄傲,瞧不起这手艺次的,说话带着老家的口音:“我和你说,老三,你这手艺啊,也就是在这屋混饭吃,你离这屋到哪儿都没饭。”“老二,你甭瞧我,我不干这个我回家耪地去,你行不?你不就这两下子吗?你甭瞧不起人!”“就这两下子你还不行啊,我露一手儿,你看。”拿这刀子在手心这儿啪啪两钢,怎么这样儿钢刀子哪?您看在早年剃头钢刀子全这样儿,刀子使快啦,可手心出来这么一块皮子。这刀子要是使钝了,啪啦这么一钢,又灵便,又省事。他钢完刀子,一掂这刀子把刷这么一转:“你看这手儿你行不?”“这有什么呀?我刮完了脸再说。”他正给人家刮着脸哪,回头这么一看,眼眉给刮了一个去。这位还睡觉哪,他把这位叫醒了跟人家商量:“先生甭睡咧,你这眼眉是留着,是刮了去?”“啊?眼眉别动呀!”“别动你早说呀,刮了一个去咧!”手艺好的大师傅更有了说的了:“你看!我说你不行吧?还是不行,你还得学呀!”干哪行全不容易。
今天我说的这笑话叫“高眼”。高眼是怎么回事呀?在早年哪,南市大舞台对过儿有一家酒馆儿,夫妻两个人干的这小买卖儿,男的看柜台,这女的卖座儿。为什么这女的倒招待酒座儿哪?因为她打小儿跟她父亲在这个酒馆儿长大的,精明,能说,脑子也快,来的酒座儿是什么人她全说得上话。在旧社会,一个酒馆儿,一个茶馆儿,这买卖是最难干,尤其这酒馆,喝酒的人什么脾气的全有。要是有抬杠拌嘴的,她过去三五句话就能劝开,招待酒座儿她特别有能耐,这酒座儿要是喝得少,她能叫他多喝点儿;这酒座儿要是喝得多,她能叫他少喝点儿。要是有喝醉酒的,她几句话能把这酒座儿给劝走。有一次,有一个酒座儿喝多了,一劲儿说醉话,就跟这内掌柜的说:“我告诉你,掌柜的,你甭害怕,我没喝多,我这酒量你是不知道,喝个四斤、五斤,反正咱醉不了。这酒我能喝到人肚子,我不能喝到腿肚子。大嫂,我嘴在哪儿哪?”这还没醉哪?“你嘴在脑袋上哪!”哗!一盅酒满倒脑门子上啦。“我告诉你掌柜的,你打听打听,关上关下,河东河西,不认识我的少,你这小买卖儿缺点儿什么,你就找我去,你把劝业场给我送家去。”“好!你头里走,随后就给您送去!”“好啦我走啦!”
您别看内掌柜的能说,眼力还好。凡是上她那儿喝酒的,她要是跟你说上不过十句话,她就知道你是干吗的!有时候不用说话。看您穿什么衣裳,她就知道你是干什么的!从穿衣服上她要是看不出来,她看你的动作也可以知道你是干什么的。常去喝酒的都知道她眼力好,送她一个外号儿叫“高眼”。
有一天,我们街坊李二哥跟我说:“我请你喝酒去。”我说我酒量不行不能喝。“咱不为喝酒为逗个笑儿。我常在南市那儿喝酒,内掌柜的外号儿叫高眼,凡是上她那儿去的酒座儿,说几句话她就知道是干吗的,要是看不出来,这酒钱她给。昨天我跟她打赌了:明天我同个朋友来,你就看不出来他是干吗的!你那穿章打扮儿,说话挺沉稳,不像个说相声的,像一个买卖人,到了那儿,她准看不出来你是干什么的。今天你到了那儿说话可留点儿神。”我说:“好吧!”我就跟他去了。走到南市牌坊那儿我买了双鞋,提着这双鞋,我们哥儿俩就上酒馆儿去啦!到那儿我这么一看,一明两暗,三间,挺干净。“李先生您来啦,往里面请吧!”“大嫂,都说你眼力好,今天我同个朋友来,你看看他是干吗的?”“二位请坐吧!”我们哥儿俩坐在那儿,她拿两壶酒端四碟小菜儿来:“李先生,您这个朋友贵姓啊?”我搭碴儿啦:“您看着办吧!”“哟!这姓哪儿有看着办的!”“我姓郭。”“郭先生您拿那个是什么?”“鞋!”“您在哪儿买的?”“鞋铺!”“嗯!——您喝我们这酒好不好哇?”“不错,这酒是辣的!”“噢!您是说相声的!”啊?大嫂您怎么知道我是说相声的哪?”“瞧你说话多哏儿呀。打刚才我就要乐,没好意思的。问您贵姓,您说瞧着办吧;问您鞋在哪儿买的,您说鞋铺,鞋铺可不是卖鞋嘛!当然点心铺不卖鞋啦!您是不是说相声的?”我说:“对啦!我是说相声的。”
喝完酒我们哥儿俩走了。回来,李二哥直埋怨我:“让你说话留神,你一个劲儿跟人家逗,那人家还不知道你是说相声的!”我一想,她脑筋真够快的。“没关系,明天我给介绍两位朋友,她准看不出来是干吗的!”我就想起我们门口儿那理发馆吴师傅来了,叫吴锡彪,还有一位唱京戏的武生张德奎,我给他介绍了这二位。人家来了,我给引见:“这位是吴先生,这位是张先生。这是我李二哥。你看这二位怎么样?”他这么一看这位唱戏的张先生,就跟我说:“荣起,不行,甭说是让人家高眼看,我这么一瞧都瞧得出来,这位张先生准是唱戏的。你看,眼睛瞪着,太阳穴鼓着,胸脯儿腆着,这仿佛要唱《武松打虎》似的。”我一瞧可不是嘛!我说:“你怎么老挂相儿呢?”张德奎说:“我装着点儿得啦,我毛点儿腰,闭点儿眼行了吧?”“反正要是去到那儿你留点儿神得啦。二哥,你再看这位吴先生。”吴锡彪年轻爱刀尺,留着背头,穿着西服,戴着眼镜,好像一个文墨人,真好像银行经理似的。“李二哥,你看这吴先生像干吗的?”“我看不出来。”“这位是理发师。”李二哥这么一瞧:“嗬!可不像个理发师,像个洋行的先生。”这吴师傅不禁捧,一说话砸了:“我和你说,李先生,到哪儿也看不出我是剃头的来呀!”我一听啊,麻烦了,要是看你这穿章打扮,真像一个文墨人,你这一说话带口音,“到哪儿也看不出我是剃头的来呀”,这人家还不知道!我说:“你说话这口音能不能想想办法?你在天津呆这么些年了,说天津话行不行啊?”我这么一提醒,当时他就改天津话:“说天津卫话这味儿行吗?”我一听蛮好:“千万可别两掺儿,说着说着天津话,你把老家味儿给带出来啦。‘到哪儿也看不出我是剃头的来呀’,那可就麻烦了。”“吗玩意儿?两掺儿?说天津卫话跟你立合同,说三年带出我们老家味儿算我栽!”李二哥一听,高兴啦!
第二天,李先生同我们三个人又上酒馆儿去啦。到那儿,把我们让在屋里头:“你们几位请坐吧。”李二哥说:“大嫂,全知道你眼力好,昨天我同着这小兄弟,你看出来是说相声的,今天你看看这二位是干什么的?”“哟,您这二位朋友贵姓啊?”“这位姓张,这位姓吴。”“张先生您请坐吧!”“不客气。”“您喝点儿什么酒哇?”“我酒量有限,什么白干儿、竹叶青、状元红,什么酒全行,凉热酒菜儿随便给掂配点儿吧。”内掌柜的这么一看,怎么啦?眼瞪着,太阳穴鼓着,可说话像个大姑娘,怎么连底气都没有啦!一会儿,给我们拿了几壶酒,端了几碟儿菜,我们几个人就喝上啦。内掌柜的就问:“您喝这酒怎么样?好不好哇?”“噢!您问这酒哇,我喝口尝尝。(韵白)‘这酒么……’”我一听吓了一跳,赶紧拉着:“吃菜!吃菜!”差一点儿露出来!这内掌柜的出来进去老注意他们两个人,就是看不出来是干什么的。什么也怕工夫长,喝着喝着,这张德奎出去买烟卷儿,回来,露啦!怎么露的呢?他进里屋的时候,有一位往外走,张德奎往里面来,屋门窄,他这么一斜身儿,扭脸一垫步,肩膀一晃站住啦(做动作)。内掌柜的回头一看:“嗨!张先生您是唱戏的。”“大嫂,您怎么知道我是唱戏的?”“看您上里屋来还(四击头〕上场哪,您扭身儿的时候还跟着家伙点儿走,仓仓嘣噔仓!您是唱戏的吧?”“对了,我是唱戏的。别装着了,吴先生可看你的啦!”
“没关系,坐那儿吧!咱哥儿俩划划。哥儿俩好!五魁!六六!”这内掌柜的过来这么一让酒,吴锡彪也露了。“吴先生您酒量可真不错,我敬您一杯您喝吗?”一接酒露了:“大嫂,您太客气啦!”(做动作)谁接酒全得这么接,一个手接酒杯,一个手行礼,“谢谢您,谢谢您。”他不是,这手接酒杯,这手这样儿,就仿佛拿剃头刀子似的。内掌柜的一瞧:“吴先生,敢情您是剃头的!”“嗨!大嫂您怎么知道我是剃头的?”(不由自主地拍手心)“您那儿不是钢刀子嘛!”“噢,这儿还钢着哪!”(做动作)”